東亞的公共房間
近兩年,我覺得韓國跟香港有不少可比之處,即使不懂韓文,閒時也會找文章看。
頗有趣的一篇,是首爾崇實大學建築學者Jung In Kim寫的〈首爾房:基建和室內之間的城市主義〉(Seoul Bang: urbanism between infrastructure and the interior)。
在首爾,「房」指的不僅僅是私人房間,也用來稱呼公共性的空間,例如網吧叫「PC房」。正如香港也會說「K房」、「桌球室」、「社區客廳」和「party-room」,用一些家庭空間的詞語(房/廳/室/room)去稱呼有各色人等的公共場所。
「房」是收費的,不完全是自由出入,但收費尚算可以,不少打工和上學的人,都會出入這類空間。比起大型的戶外公共空間,如政府管理的街道、公園和廣場,「房」是商業的,但又能提供一點「在家」的舒適感。
作者認為,首爾的「房」是一種民間建築,不是明星建築師的大作,卻支撐了城市的文化和經濟動力,是貫穿室外基建和室內空間的平民城市主義,讓我們看到「公共」如何在室內生產出來。
我立即想起一間著名的「首爾房」:1956年開業的學林茶房,是著名的知識人集中地,曾影響韓國時政。它就像18世紀在西歐那些孕育公共討論的咖啡室(感謝德哲哈貝馬斯在1962年出版了《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》提醒世人這段歷史)。不過,我也想起2018至2020年期間的N號房事件,遭受性暴力的受害者在網絡上的聊天室(房)上被直播。「房」既可以是種子的溫室,又可以是暴力的牢房。
首爾和東京的共分空間
首爾市立大學建築學者Sanki Choe等學者,也有思考「房」。在〈延伸的家居:東京和首爾的共分空間和中間的家居性〉(The extended home: Dividual space and liminal domesticity in Tokyo and Seoul)一文,作者指,在城市游走的人愈來愈多,這批人渴求在城市中找到家居生活(domesticity),出現了像K房和PC房(網吧)這類既商業、又家庭化的空間。私人的「家居」和公共的「城市」是兩種空間,但互相滲透。
文章也提到,「房」作為一種「家居的延伸」,應該被視為一種dividual space──我嘗試翻譯為「共分空間」──人們既共在,又分開。
這個詞,來自Jorge Almazán Caballero和Yoshiharu Tsukamoto早於2006年出版的文章。兩位當時附屬東京工業大學的學者認為,東京有一種混合了商業性、公共性和家庭性的空間。公眾要進入網吧和K房,因為它方便、便宜、沒什麼人理,又找到家居感,但這不算是為了個人(individual)而設的空間,而是共同分割甚至零碎的空間。文章引用法哲德勒茲的觀點,「個體」指「不可分割的身體」(即in-dividual的in是「不」的意思);可是,人也是可被分割的dividual(可被divide的),例如片面地成為樣板、會員帳戶和數據,不是完整的人。在共分空間,共在的人找到各自的舒適感,卻不太會衍生個體之間的交流。
公共的麥記
在香港,我立即想起麥當勞(下簡稱「麥記」)。最近有內地旅客睡在麥記,惹來網民討論。據報,當時有旅客想看日出,只差幾小時又不想拖行李從深圳過香港找酒店,便找個舒服點的地方待數小時。麥記是一種可以為不少人提供舒適感的商業和公共空間。
麥記有匆忙地追單和清潔的辛勞員工,有麥難民,也有很多人會叫杯咖啡,便在那做幾小時功課、補習、睇劇、學日文、織冷衫、傾保險、涼冷氣、吹水、讀報……待在麥記的人,既非在第三空間或社區客廳中互相認識的街坊,也非在哈貝馬斯咖啡室那些理性論政的人。每個人或每枱客都互不認識,各有各做自己的私事。曾經任職香港大學,現於西班牙工作的學者Diego Caro有篇文章叫McPublic Spaces(可翻譯為「麥共空間」),就是觀察人們日常在麥記的活動。
不少人會覺得「走進街道」等於「走進廣闊的公共世界」,而「走進室內」就是「退回私領域」,這當然可以理解。但我們每天也會走進室內,遇到不同「微公共」(micro-public)──人們共處一室,面對一樣的牆壁、大門、窗口、廁所、桌椅和各式物品,有共同的環境和關注,也各自有分開的行為,當中的限制、互動和自由感都很微妙,不易說清。
文 | 李祖喬 任職香港中文大學, 正在參與「公共人文學」課程的發展
刊於《明報》(2025年5月16日,世紀版)